发现东亚(二六)︱茶在西方烟在东方

  成功案例     |      2024-10-17 01:02

  1773年12月16日,波士顿,格里芬码头。数千名英属马萨诸塞殖民地的民众,在自称“自由之子”的反英秘密组织领导下,已经连续20天聚集于此,阻止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运茶船“达特茅斯号”卸货。

  这天夜晚,数量不明的抗议者(估计在几十到150人之间)分成三组,分别登上“达特茅斯号”,和后期抵达的“爱莉诺号”、“海狸号”三艘商船,将上面共约340箱茶叶统统倾倒入海。为逃避惩罚,他们中一些人装扮成当地莫霍克印第安人的模样。当时31岁的鞋匠休伊斯登上“达特茅斯号”,向船长索要打开茶箱的钥匙。据他后来回忆,将所有茶叶全部倒完,花了大约三个小时。其间,他还得阻止有人浑水摸鱼,私藏茶叶。

  著名的波士顿倾茶事件,被后世称为“波士顿茶党”。它大大激化了伦敦和北美殖民地的对立,引发了美国独立战争。这次意义深远的抗议,按照一般说法,起因于殖民地人民不满英国在不给予政治权利的情况下征税(所谓“无代表则不缴税”)。不过,实际背景则复杂得多,涉及好几重矛盾:

  首先,英国东印度公司在欧洲的茶叶贸易中,受到本国税收、走私泛滥和对手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冲击,导致大量积压;其次,为缓解东印度公司压力,英国国会重新对公司进口的茶叶全额退税,还首次允许它面向北美殖民地直接倾销;第三,伦敦在殖民地保留征收小额茶税,引起当地人不满(但其实由于少了中间商的环节,茶叶价格不会提高,反而会大大降低);第四,北美茶叶原以走私为大宗,东印度公司有了退税、直销的政策优势,必将以低价形成垄断,直接动了走私商和分销商的奶酪。而北美十三个殖民地许多大商人都靠走私起家:茶党运动的领导者之一约翰•汉考克,就是波士顿著名的走私商,他也是后来美国《独立宣言》的第一位签署人。

  而更为宏观的背景,则是欧洲与北美对饮茶的热衷,和早期全球化中激烈的茶叶贸易竞争。这就涉及到中国及东亚在早期全球化中的核心地位,以及东西方贸易对历史走向的重大影响。可以说,美国的独立建国,以及荷兰海上称雄、英国全球称霸,并不是孤立发生的西方史事件,它们与东亚有着极密切的关系。

  在波士顿倾倒的约340箱茶叶,全部来自中国南方。其中占大头的,是当时比较廉价、销量也最好的福建武夷红茶,共约240箱。同样产自福建的红茶,还有15箱功夫红茶和10箱正山小种。此外还有两种产自安徽的绿茶,分别是15箱熙春,和60箱松萝。相形之下,绿茶比重虽小,价值却高,尤其是被视为上品的熙春。东印度公司估计这些茶叶价值在9659英镑左右,如果换成今天的币值,大概接近200万美元。

  虽价值不菲,这批茶叶其实已是陈年老货。它们在两三年前就被采摘、焙制,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广州,又飘洋过海几个月抵达伦敦,在库房里积压经年,终于在1773年10月运到波士顿。福建和安徽的茶农在1770或1771年摘下的这些普通的叶片,几年后竟在世界另一端,掀起革命的狂澜。

  相比于丝绸和青花瓷,茶叶进入西方的时间较晚,它的全球流动是大航海时代的产物。16世纪,耶稣会传教士在传回欧洲的文献中提到茶,葡萄牙和荷兰的商船从中国或日本出发,将茶叶输送到里斯本、阿姆斯特丹和巴黎,俄国也从陆路大量引入。跟进的英国后来居上,成为欧洲最大的茶消费国。最初传到欧洲时,茶是贵族专属饮品,一磅茶叶在英国的价格高达普通人数个月的薪酬。到了17世纪,英国东印度公司崛起,挑战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贸易霸权,茶价随之大幅下降,饮茶成为普通人也能享受的时尚。欧洲人又将饮茶习惯带到北美殖民地,很快,茶叶在英属北美的消费量就超过了英国本土。

  茶叶和随大航海时代流行的另一种饮料——原产北非的咖啡——有一点不同。欧洲人为打破阿拉伯世界对咖啡的垄断,在东南亚和南美试种咖啡苗,很快成功。但在中国以外试种茶叶的努力直到19世纪中才在印度成功。所以长期以来,中国牢牢垄断这一全球商品的生产和初售环节,茶叶亦成为中国连结起世界贸易网络的重要方式之一。

  16世纪开始的欧亚、美洲和非洲间物产大流动,极大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。比如我们比较熟悉的,原产美洲的土豆、玉米、番薯、辣椒、花生等,在明朝中后期通过欧洲人传到东亚。这些作物的逐渐普及,不但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本地区的人口增长,使本来有限的耕地养活了更多劳动力,而且大大丰富了东亚人的食谱和味觉。现代中国人大概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红薯、花生和辣椒的世界了吧?

  茶叶和这些食物不同。茶是经济作物,饮茶是一种休闲方式,直接跟消费者的社会属性、阶级属性挂钩。茶从开始的贵族饮品,到后来逐渐服务于新兴资产阶级和市民,并且带动瓷器乃至“中国风”的流行,它所带来的冲击更多是文化性、社会性和政治性的。茶叶在欧美的传播,也伴随着对它的批评。早期一些医生试图从病理学角度证明茶叶有害,其背景则是欧洲知识分子担心这种高价、“无用”的饮品造成道德败坏,国帑糜费。

  在北美殖民地,尽管华盛顿、汉密尔顿等开国元勋都爱喝茶,但因为茶叶代表了宗主国对殖民地的压迫,所以在独立战争爆发前后,喝茶被贴上了“不爱国”的标签。激进独立人士喝茶,而代之以咖啡,茶叶销量在北美一度锐减。直到美国建国,同广州有了直接贸易往来,饮茶才又“去政治化”。

  自美洲输入东亚的作物中,也有一样东西可以和茶叶类比,那就是烟草。东亚人接触到烟草是在16世纪之后。西班牙人首先把美洲印第安人喜爱的烟草带到了菲律宾,经由东南亚传至东亚地区。历史学家吴晗认为,烟叶输入东亚大陆的途径有三,一路是由台湾而至福建,逐渐北上;一路是由越南而到广东;一路则由日本传入朝鲜,再进入辽东。烟草开始虽有用药用,但很快仅作为休闲品使用。最普遍的用法,是鼻烟和以烟管抽烟。烟叶的栽培和贸易迅速在东亚各地普及,其商业价值大大超过普通作物。

  和茶初到欧洲时一样,烟草在东亚也遭遇过不同程度的。早期文献中,已有烟草有毒的记录,但各国政府禁止烟草的理由并不都是今天的吸烟有害健康,而是出于经济、社会、乃至政治的考虑。

  最早颁布禁烟令的是日本德川幕府。据说二代将军德川秀忠,就因为吸烟既奢侈,又易引发火灾,于1609年颁布法令,不准种植、买卖烟草,违者查没财产。可屡次禁烟,效果却不理想。日本近代文学巨匠芥川龙之介曾写过一篇《烟草和魔鬼》的小说,提到德川时期的日本有一首世态讽刺诗:“莫要说是禁烟令,一纸空文禁钱令,天皇御旨无人听,郎中诊病也不灵”(文洁若译文)。小说中,芥川把烟草和欧洲天主教的输千亿球友会入联系起来,说虽经丰臣、德川两氏禁教,随天主教而来的“魔鬼”最终离开了日本,但它留下的烟草则遍布全国。而明治以后,“魔鬼”再度来日。这当然体现了20世纪初,日本知识人面对西方现代性冲击的一种抵抗姿态。

  明末崇祯皇帝曾两度禁烟,但亦很难执行。在辽东与后金作战的洪承畴就上书说,“辽东士卒,嗜此若命”。不但东北的明军将士烟瘾大,女真贵族也嗜好吸烟。辽东烟多为朝鲜进口,价格昂贵。据张存武先生研究,皇太极南侵朝鲜,俘虏大量人口,后允许朝方以财物赎人,朝鲜提供的最主要货品,就是烟草。鉴于吸烟过于耗费钱财,皇太极曾下令禁止平民和官员吸烟。其后康熙、雍正也都因经济考虑而禁烟。但是和德川幕府一样,禁令没有太大效果。

  烟草在朝鲜称作“南灵草”或“南草”,耕种普及之后,成为对外贸易的重要商品之一,在一段时间内,还是朝贡时的礼品。上至两班文人,下至妓馆妓生,许多人都一杆在握、吞云吐雾。1797年,朝鲜正祖(1776-1800在位)曾动过禁烟的念头。正祖本人年轻时好吸烟,本对南草颇有好感。但在和大臣的讨论中,他一是觉得种烟的良田应该转植谷物,增加粮产;更主要的,则是觉得烟草有关国运气数。这位朝鲜国王认为,烟草是由西洋而来,就像西方之学一样,在(满人治下的)中国大行其道,这与“西方风气晩开”大概很有关系。须知正是在正祖时期,天主教经中国传入,一度冲击儒学正统。朝鲜王廷此时正大力禁绝这种蛮夷邪说,凡西方传来之物,都加上了一种政治敏感。

  尽管如此,烟草在东亚三国都深深嵌入社会生活中,就像茶叶深深嵌入欧美社会一般。两种作物的传播皆为资本利益驱动,从一个微小的方面,印证了16世纪以来在新兴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下,东西方之间的密集互动。

  烟草在东亚没有像茶叶在北美那样,直接引出政治革命。但是其吸食方式,却在某种机缘下,促成中国现代命运之转折。中国人吸烟,喜欢掺杂其他香料或药物。后来发现,有一种药掺在烟叶中吸食很过瘾,这就是。把本来口服的与吸烟相结合,逐渐发展出用专门的烟具“吸”,这既是中国人的独创,也是烟草全球传播的一个意外的副产品。由药品变成毒品后,英国东印度公司瞄准商机,一边在孟加拉量产,一边在阿萨姆垦殖茶园,不但把过去由进口茶叶等造成的对华贸易逆差用加倍找回,引爆了中英战争,也最终打破了中国对茶的垄断。当然,这是后话了。